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柴柴x曾翰:我不会停留在批判性和纪实性这个层面



速读:纵观曾翰至今的艺术摄影创作生涯,会发现至少有三次非常明显的变化。 2004年之前的三四年,自己一直在进行各种尝试,寻找适合自己的一种摄影方法。 我在这样一个平台工作,其实也给了自己创作的另外一些可能性。 当然,这些变化的背后,是摄影器材、拍摄方式、观看方式以及思考方式等等的系统的深刻变化。 这个就是对摄影的一种更深理解,而不仅仅是个人的感受或情绪。
纵观曾翰至今的艺术摄影创作生涯,会发现至少有三次非常明显的变化。从最初的感觉性、情绪化、私人性的摄影,一变而为理性中立、冷峻凝视的冷面景观摄影。之后,在此基础上,他又融入传统中国山水画的形式、思维以及相关思考。当然,这些变化的背后,是摄影器材、拍摄方式、观看方式以及思考方式等等的系统的深刻变化。

以上这些变化也是我个人极感兴趣的点,想知道曾翰的这些变化的具体表现,以及背后具体是何思考。围绕着这些点,我对曾翰进行了为时两小时的采访。采访的时候,我在中国重庆,而他在美国;采访结束之时,我这边已是万籁俱静的寒冷深夜,他那边是上午。

对话曾翰

柴=柴柴 曾=曾翰 ©《嘿!你去哪儿?》,1998-2001 ©《嘿!你去哪儿?》,1998-2001 ©《嘿!你去哪儿?》,1998-2001 ©《嘿!你去哪儿?》,1998-2001 ©《离去与归来》,2002-2005 ©《离去与归来》,2002-2005 ©《离去与归来》,2002-2005 ©《离去与归来》,2002-2005

柴:

你在大学读的是新闻系,开始工作时是摄影记者,当初是怎样开始个人创作的?

曾:

我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,有一门摄影课。但在上摄影课之前,我就先借了个相机,自己瞎拍着玩。一用上相机之后就发现,摄影特别适合自己这种想表达的欲望,所以开始我就有用摄影自我表达的想法。后来,我又在图书馆看了阮义忠的那两本书(《当代摄影新锐》、《当代摄影大师》),看到像黛安·阿勃丝(Diane Arbus)、弗孔(Bernard Faucon)的一些摄影,就更坚定了自我表达的这种想法。

就是说在我开始拿起相机的时候,我已经有这样的一个想法。当时在学校,摄影基本上算自学,那时已经有一些观念摄影的尝试。然后到工作的时候,就去了报社,做了摄影记者,开始了真正的职业摄影师的经历,拍灾难,拍死亡......

当时工作的地方是刚创刊的《新快报》,一份新的都市报,摄影记者就那么几个,要负责很多方方面面的拍摄工作,所以当时处在一种特别疯狂的工作状态。那个时候会随身带着另外一些相机,比如傻瓜机,用一些过期胶卷,拍自己的生活,这种特别感觉性、荷尔蒙式。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自己的个人创作。

因为新闻摄影是有一套方法的,就是不管你怎么拍,要有视觉冲击力,要怎么拍摄你的那个新闻的内容......那套方法在我很快掌握之后,对我来说就没有特别多的挑战和刺激。但工作之余的摄影,它给了我无限的可能性,那个时候完全是自己想怎么拍就怎么拍。在《新快报》做摄影记者的那三年里,基本上也同时做着自己的所谓个人创作。 ©《世界·遗迹》,2004-2005 ©《世界·遗迹》,2004-2005 ©《欢乐今宵》,2004 ©《欢乐今宵》,2004

柴:

观看你至今创作的作品,发现有几次明显的变化。最开始创作的《嘿!你去哪儿?》和《离去与归来》可以说是差不多一种风格。但到了2004年创作《世界·遗迹》、《欢乐今宵》以及《超真实中国》时,风格发生了很大变化。当然这种变化的背后,是摄影器材、观看方式、思考方式等等的变化。想问的是,这种变化是如何发生的?

曾:

因为我出生于1974年,2004年就30岁了。30岁之前的生活状态,就是处于那种很不确定、比较忙乱的状态。《嘿!你去哪儿?》和《离去与归来》这两组作品,其实是对我自己的个人存在、个人情绪以及个人感受的直接表达。虽然选择了一些跟往常主流摄影不太一样的方法,但最终还是围绕着特别个人的私人主题进行。

2001年我去了《城市画报》工作。《城市画报》是一本杂志,是一个特别自由的平台,当时的领导基本上不限制我们用什么样的方法拍照,或者做报道,所以给了我们很大空间。当时《城市画报》主要方向就是报道中国城市化进程,包括青年亚文化这样一些内容。

我在这样一个平台工作,其实也给了自己创作的另外一些可能性。2004年之前的三四年,自己一直在进行各种尝试,寻找适合自己的一种摄影方法。那么就会有《离去与归来》、《晕眩城市》这样的作品。

2003年开始,我就对当代风景特别感兴趣。当时我在杂志里面开了一个专栏,就叫“风景”。最开始我用120相机拍城市风景、人造景观,后来觉得120相机不够用。因为我的第一个个展《世界遗迹》在上海展览的时候,把照片打印到一米二以上的时候,就发现不够用,所以我想还是要用大画幅拍。

《欢乐今宵》是第一组用四乘五相机拍的,这种摄影器材的使用完全改变了我的摄影方法,一下子觉得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方法、方向。从《世界遗迹》到《欢乐今宵》,比较确定性的一种摄影就开始了。这种转变其实跟当时自己的生活状态,工作平台的变化,包括年龄增长之后,对周围事物感受的变化,是有关的。而且做职业摄影师几年之后,你对摄影的理解也更加深入,跟最开始对摄影的理解发生了很大变化。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,促使我当时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,而且知道这个事情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拍好。这个就是对摄影的一种更深理解,而不仅仅是个人的感受或情绪。

而且从90年代末到2000年初,算是中国城市化与全球化最疯狂的阶段,那个时候就觉得这个现实世界已经足够疯狂、荒谬、荒诞了,然后你再用一种疯狂、荒诞的手法去表达,也没什么意义,反而应该是用一种更冷静、理性的方法呈现它们,所以我就选择了现在大家看到的这样一种风格和方法。

柴:

当时而言,这种转变最具挑战的是?

曾:

应该是技术,或者说媒材,就是特别具体的东西。本来我这个人不是特别擅长技术方面的,当真正用到大画幅的时候,包括拍摄、后期、输出、展览,都是一个特别严谨的方法在做了,对我这种文科生来说是挺大的一个挑战,就是要把自己从一个文艺青年转变成一个特别严谨、理性的理科生。以那种方式去做摄影,这个事对我来说蛮有挑战,其他的我觉得都还好,关于怎么思考,观察,这对我来说反而不是一个特别大的问题。这种技术的问题,到现在也是我的一个比较大的难题,就是想法都有,但最终怎么样把自己的想法完美呈现,这个是最大的一个难题。

还有就是你就算再理性客观,你也不能把摄影变成一种科学研究,它毕竟还是一种艺术方法,所以你要去把握那种度,就是在艺术和严谨之间,要严谨到哪个度上面,在技术和观念的平衡上,你要做得特别微妙、到位,这个特别难。像这样的难题,到现在也一直都是我的难题。 ©《酷山水》之“贵州破山图”,2006 ©《酷山水》之“贵州破山图”,2006 ©《酷山水》之“万州山居图”,2006 ©《酷山水》之“滇池蓝藻图”,2007 ©《酷山水》之“南岭断树图”,2008 ©《酷山水》之“汶川震后图”,2009

柴:

《世界·遗迹》、《超真实中国》可以说是具有西方血统的冷面景观摄影,而到了《酷山水》特别是《真山水》中,是融入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形式、思维以及相关思考。那这种转变又是如何发生的?

曾:

对,《世界·遗迹》、《超真实中国》的拍摄方法确实受到西方理性的影响特别多。我觉得任何艺术创作最开始的时候,肯定会有一个学习的过程,在那个阶段我用冷面景观摄影,特别适合去拍摄当时的中国。但随着拍摄的深入,你会发觉中国的现实,不能简简单单用这样一个方法,就可以把它拍好。

所谓类型学、新地形这些西方概念和方法,完全搬到中国来的时候,你会发现它不够用。因为当时在中国发生的这种改变,不像西方那么有逻辑,或者有一个历史脉络可寻,它会更加疯狂、混乱,更没有逻辑。当时对我来说,仅仅用这样的方法去拍远远不够,所以我就要去想,那怎么办?

在我真正到处去拍、去走的时候,比如在三峡拍摄的时候,我会发觉,我们去观看当下中国的这种风景、山水的时候,可以寻找我们传统里面的某些思维方式、观察方式,包括那种价值观可能会更有用。所以我就开始有意识让自己学习、研究中国山水画的历史。

然后我就在想,摄影其实是一个表达的工具,中国人两千年来一直在画山水,那为什么会一直持续不断对这样的主题进行描绘跟表达呢,这个让我产生了很多思考。在我们这个时代,什么媒介和工具最适合表达呢?我觉得摄影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水墨,我在想能不能用摄影这样一种媒介跟工具,用山水的一种思考方式、价值观以及观察方法,表达我们当下的风景。

比如说我会用到山水长卷,包括比如说构图,还有就是精神内核,就是人与人、人与自然以及人与山水的关系,然后放到我的摄影里面去。最开始的《酷山水》就是这样出来的。但是随着你对山水的研究深入之后,你会觉得里面有更多、更丰富的内涵,可以挖掘。

当你真正看了很多中国古代艺术史著作,又去了很多美术馆、博物馆,国内国外的去看那些中国古代山水画的真正经典作品的时候,你会有更深入更不同的感受,能引发你的思考。就是说,它已经慢慢从简单的视觉层面深入到哲学层面,这个是我近几年感受最深的。所以就有《真山水》系列的创作。

对于我来说,摄影不仅仅是一个视觉工具,更是一种思考工具。把摄影比喻成文字的话,有人可能用它来写诗,有人用它来写小说,有人用它来写公文,但对于我来说,我已经从写诗、写小说,转变到写一些哲学性的,思考性的东西。这就是我对于摄影的理解和使用上的一个转变。

还有一个就是,尤其最近十年来,由于手机摄影,还有互联网技术的发展,摄影已经变成了一种最基本最简单的社交方式,它变得完全没有门槛。这时候用摄影作为艺术创作来说,是更大的挑战,就会迫使你想摄影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性。

在图像泛滥的时代,作为一个用图像、用摄影来创作的艺术家,你怎样才能跟一般的摄影、一般的图像生产区别开来,这个是对我们现在图像艺术家最大的挑战吧,从某种程度上也迫使我把摄影往思考和哲学思辨上转变。

柴:

对于冷面景观摄影,国内很多人提出了批评,说它已经泛滥,变成一种模式、套路。对于这些批评,你是何观点?

曾:

这些观点其实这十年来一直被人重复提出来,但我觉得比较可笑的是,大家都在重复提这个观点的时候,却没有意识到有多少真正足够有分量的作品,或者足够深刻的作品出现,这一类作品到底有多少。可能大家更多看到的是一种点子,一种想法,然后用一个模式做出来。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好批评的,我觉得远远不够,真正好的景观摄影作品还不多。

你去看美国这类型的摄影作品,那些我们所知道的大师们,他们怎样用这样的方法坚持了多久,最后是什么样一个结果出来。斯蒂芬·肖尔(Stephen Shore)的一本画册,就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美国,但在中国,我们目前有这样的作品吗?不多。我觉得多点人拍,一点问题都没有。

你刚才讲的这种景观摄影,相对于拍风光、荷花、鸟的那些摄影来说,其实还是非常小众,量非常非常少。打个比方,《乐队的夏天》红了,好像摇滚乐就变成了中国大家都知道的那种所谓的主流音乐了吗?但其实你真正的去现实中调查的话,是听流行歌的人多,还是听摇滚乐的人多?其实摇滚乐在中国来说,还是相对非常小众的东西,这个跟我们说景观摄影一样的。我觉得景观摄影不是泛滥,而是一个是不够多,另外一个是不够精,好作品不多。

我也做过很多工作坊,去各个地方做过一些讲座,你会发现,很多人从沙龙摄影转到所谓当代摄影(所谓“当代摄影”,因为这个概念我觉得都不准确),大家会觉得景观摄影是最简单的一种方法,很容易搬过来就开始用,找个什么主题,拍好了就可以参加展览,可以得奖。大家是这样一种思维。

而不是说你拍的时候,问问自己到底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方法,然后怎样去计划拍,这样的方法要拍到什么样的程度,这些大家都忽略掉了。大家更多的是说,这个方法最容易上手,最容易参加展览,最容易拿奖,所以就形成上面所批评的一种现象。但对于我来说,我从来不会把它看成一种所谓的去参展去得奖的一种方法,摄影最终要回到原点,就是跟你自己的关系是什么,这个才是我会去拍的一个最基本动力和动机吧。

柴:

当然,相比拍荷花、落日的沙龙摄影而言,艺术摄影还是比较小众。现在冷面景观摄影相对比较流行,可能也跟国内这几十年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关,跟外部环境日新月异,各种人造景观大量涌现有关。

曾:

中国这二三十年地貌的变化,外观的变化,社会的变化,你作为一个摄影师,你不去拍,那不是太可惜了,那不是在暴殄天物吗?我还是刚才的观点,不是太多,而是太少,真正拍的好的就更少了。

柴:

你曾说,很多人会把你的作品理解为批判性作品,或者纪实性作品,但其实对你自己来说,应该是思考性作品。你能再具体解释一下这句话吗?

曾:

对,这句话我觉得很重要,因为比如说我要去做一个批判性作品或纪实性作品,我可以选择报道摄影的方法,有一个明确的主题,讲故事的叙事方式,那种抒情的画面语言。但对我来说,那些不是我的兴趣所在,我更感兴趣的是,我要去更加深入研究摄影这个媒介本身,媒介与现实之间的关系。

就我刚才讲的,摄影这个媒介和真实世界之间到底什么关系,它跟历史、社会、人之间的这种关系,这些更需要深入的思考,而不仅仅是一种叙事性、或批判性的视觉呈现。就是说,你一旦把自己的摄影往批判、叙事或者抒情这样一种方式去做的话,就相当于停止了某种思考,然后它给我的空间就会变得比较局限和狭窄。你只需要去做一个好看的作品,或者让人家读得懂、共情的一个作品而已。但对我来说,那些不是我想要的,我要把图像视觉变成一种思考的方法,这个才是摄影这个媒介最迷人的地方,也是让我特别愿意去深入挖掘和尝试的,这种可能性和不确定性才是我想要的一种方向。

如果是已经特别确定、特别明确的东西,对我来说反而没什么吸引力。比如说我最近做的这些作品,为什么山水画这样一种图像生产会在中国延续这么多年,它的背后动机和机制到底是什么?它跟我们整个地域、人文、文化哲学都有什么关系?它跟西方那套系统又有什么不同,这些才是最有意思的。我觉得我只是用摄影这样一个媒介来做这种事情而已。

当然,摄影有不可避免的文献性、档案性,所以说我拍摄这些影像,被大家理解为批判性或纪实性的影像,也无不可吧。就客观呈现而言,它就已经有这样的特质了,但我不会停留在批判性和纪实性这个层面,假如我停留在那个层面上的话,那就是我做得比较失败,还没有达到我想要的那个程度。所以,我会一直让自己继续探索下去,这是我的一个动力。

这个问题也不能解释的太清楚,解释太清楚很容易产生其他误读,这是我个人对自己的一种要求吧。那至于观看者会对你的作品产生什么样的解释和误读,那个不是我需要去控制的,我觉得那样也挺好。但对于我自己的要求,一定把自己的艺术创作往思考性的方向去做。

柴:

我们平时说他批判某个人、某个事物,或者某个现象,也代表他的某种思考。在你这句话里的“批判”和“思考”之间有何区别?

曾:

字面上最简单的理解,就是说批判带有某种主观认定,而思考它是一种探索和不确定。我觉得这是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。尤其在中国的语境里面,批判更多的是一种所谓的观点,而思考它是一种扩散性的,没有局限,是一种多维的。回到我自己的创作来说,我不希望被某种简单的观点束缚,或者局限,希望可以让我有更深入或者更不受限制的空间探索。

我一直觉得艺术家不应该是对某个问题给出答案的那个人,而是提问的那个。一个是回答,一个是提问。那我更希望做一个只提问的艺术家,而不是回答的艺术家。

主题:摄影|摄影记者|变化|思考